雅典鏡外場N° 2 - Hors-champ sur Athènes N° 2

【殘稿】

家那邊在下雪。飛機往南飛，三個多小時後，雅典22°C⋯⋯

因為約定，下雪了，會想到一個誰。現在在陌生卻溫暖的城市裡，關在房間兩天，發現這個誰，一直在身邊。我知道我最想跟這個誰說的話，其實只是：快樂是簡單的存在指標，直直走過去就可以了。

可是，我卻一直都說不好。⋯⋯



1.
十一月最後一個週末的下午，在法國南方某個小鎮，我走出酒吧時，雪正在飄著。

原本屋裡頭人聲沸揚，客人大半成群聚集在一起賭賽馬。室外陰晦寒冷和室內溫暖熱鬧的氣氛，攪混成一種情調，描出了一幅市民生活的小圖景。

我在角落一邊喝著濃咖啡，一邊靜靜地準備出遠門旅行的文件，離開時，就遇見今年的這第一場雪了。時令還在深秋呢！冬天提早來臨了。

幾位在外頭迴廊抽煙的男士女士們，好像遇到許久不見的朋友，也好像喜慶一般地，興奮驚嘆地吆喝著彼此，開懷暢笑。每一年的第一場新雪，總是這樣讓人很童心， 滿心歡喜，忘記了成人的不自在。

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我，是如此地愉快地想許願，祝福最憶念的人，急切地想把雪花紛飛帶來的短暫歡樂，分享給他。

只是瞬間我問：他？他是誰呢？⋯沒想到，他，還是你。悶悶不快樂的你。

你調皮地跑過來，佔據我的腦海了，害我差點大聲哭出來。歉疚一直在我的內心徘徊不去，遺憾是否也駐留在你的思想裡呢？我祝願飄舞的雪深深擁抱你，把你完全覆蓋。我看到你在雪地裡翻身打滾，變成一個忘記憂傷的小孩，永遠不會再長大。⋯⋯



2.
你本來就是一個不想長大的孩子，喜歡耍賴和撒嬌。請你別以為這樣形容你，是在批評你才好。站遠一點看，這些性格特質其實是素樸可愛的，再近距離往深處探究，我們，不都也常常會愛跟自己撒嬌嗎？

我看到愛撒嬌的你，在眾人面前發脾氣，狠狠摔門跑出去不理人，渴望流淚和獨處。

可以不管他人的眼光，無理取鬧一陣子，這，是一種很好很好的能力。我羨慕你的能力。⋯⋯



3.
那一天我開車回家的路上，一邊聽夜間的文化電台訪談。匈牙利作家Imre Kertész說卡繆對他困頓的生命與寫作生涯，產生著巨大的影響。他經常想起卡繆說過的一句簡單的話：『Le bonheur est une obligation. －快樂是義務。』

我後來想，也許Kertész並沒有提到簡單這兩個字，是這兩個字自己藉著作家樂觀的語調聲音，從我渾沌的腦袋裡迸出來，而打擊了我的。 我其實在當下感到有點頭痛，清楚看到十五歲少年Kertész在Auschwitz集中營時，那張蒼白乾淨的臉。不過那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想，面對後來更艱困的生命，那個十五歲的孩子應該都沒有再長大了。

而這一天，我讀信，其中一封，馬德蓮用了數千字，只是在告訴我如何從雅典機場到她北郊的公寓。我讀信，很像讀著導遊書的指引，實情卻是親人的筆跡。我一字一字地讀過去，到了目的地後，還是搞錯一些事，走了許多冤枉路，必須反覆研究地圖，拉著行李在人群中來回詢問方向。

好在行李很輕，我很快樂，最後還是抵達了在雅典的家。

快樂原來只是簡單的存在指標，直直走過去就可以了。

沿途難免心中的小孩不見了，我知道真的都很苦。所以，請你一定一定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當覺知心苦時，也要同時對脆弱的自己，生出同情慈悲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