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阿蓮的遊戲

阿蓮回國的第二天，就獨自一個人搭車到這個靠山面海的小城來了。他誰也沒通知，連阿彬也沒有；反正到了就是，阿彬總是個目標，但也不一定要見到他。

阿蓮想起阿彬溫厚的臉孔，一絲不苟的待人態度，今天她若真的去找他，必然會帶給他極大的驚喜，而肯定自己被重視，慣常的驕傲。然而，這種證明，在阿蓮遊戲的心裡頭，並不是特別好玩的。她相信阿彬對他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況且，改變又怎樣呢？多少的惡夢裡，阿彬牽著一個又一個女孩的手，阿蓮活脫脫地給嚇醒了起床，但是又怎樣呢？她除了楞楞地望著深夜的黑天一陣子，不久，還是平安地睡去了。

因此，她並不想立即上山坡阿彬的住處，她要藉著這突如其來提早了十天的返國假期，任意地在小城的街頭遊蕩。算一算，這是阿彬住了十四年的小城啊。

阿蓮發現幾年前破舊的戲院已經改拼成雙廳式，而已往與阿彬常去的地方茶會，也變成了小鋼珠遊樂場，一群青少年甚至兒童取代了已往稀疏的文化清談者。

阿蓮走著走著，覺得渴了，想找個可以歇息的地方。於是走進一座三層樓的透明建築，招牌耀眼的美式速食連鎖餐廳。

她點了一杯冰咖啡，靠落地窗坐下，街道上一輛輛客運汽車，以及不遠的捷運終點站，來來往往，大都是放學晚歸的學生。餐廳的隔音設備實在太好了，阿蓮靜靜地欣賞著窗外流動的風景，覺得真像一場無聲的電影，一齣沒有什麼故事性的默片，緩緩的節奏，完全是散文體的。

「對不起，小姐，這是我的位子。」一個高中男生走近，客氣地說。

「這是你的東西嗎？我以為是吃過沒收拾的。」阿蓮起身欲走。

「我剛剛上洗手間去了⋯」男孩看了看四周，逕自坐在阿蓮的對面空位上，這其實是一個很小的雙人座位。男孩移動自己的餐盤，又說：「妳可能找不到位子了，這是人最多的時候。」

「我快吃完了！⋯」兩人幾乎同時說出一樣的一句話，「哈哈⋯」又幾乎齊聲笑出來。

「我想我吃快些，妳可以不用走了。」

「慢慢吃吧！是我佔了你的位子。」

阿蓮看著男孩不安的表情，也很感歉意，便笑著問候他說：「怎麼不回家吃飯呢？」

男孩說：「妳呢？怎麼只喝咖啡？不餓嗎？」

阿蓮回答說：「渴嘛！這速食我也不愛吃。你媽媽不在家嗎？」

男孩又反問：「你媽媽不在家嗎？」

阿蓮說：「在啊！但她知道我不回家吃飯。你媽媽不準備晚餐，讓你在外面吃嗎？」

男孩說：「我媽死了。待會我要去上小組家教班，再回去吃飯就來不及了。何況我爸爸也沒辦法趕回去作飯。」

阿蓮一震，說：「小弟，你別嫌我煩喔，真對不起，我想勸你不要常常吃這類沒營養的速食。」

男孩笑了笑，說：「是的，小妹！」

阿蓮聽男孩這麼稱呼自己，差點說出自己的歲數，但一轉念頭，想起自己的短髮和一身休閒棉衣和牛仔褲衣著裝扮，好玩的心情又萌起來了，於是問男孩說：「你猜我幾年級？」

「你是M工商的的吧？不是高一就是高二，是不是？」男孩天真的說。

「那你呢？」阿蓮看了看他制服上的學號，假裝恍然大悟的說：「高三。哇！你是J中的啊
！這麼拼，一定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學囉！你會不會羨慕我不必忙聯考？」

「羨慕？或許也有一點點。羨慕妳沒有升學壓力，可妳能做的事我又不是沒做過，難道你認為我沒泡過舞廳嗎？」

「是我沒去舞廳過啦！我很沒動感的，是會想跳舞，可學也學不好⋯」

「是喔，看你很像很會跳舞的樣子啊！⋯」

「我連喜歡都夠不上⋯」

「那妳應該比較內向，看妳很書卷氣，妳一定很喜歡看書，那妳喜歡哪些作家？」

「很多啊！東野圭吾，菲茨傑拉德，馬奎茲，沙特，還有保羅奧斯特，都喜歡。」

「我也很喜歡保羅奧斯特，他文字中那股冷冰冰的孤獨存在感，跟我的生活經驗很契合。」男孩一邊喝了一口冰塊已經沈在杯底的可樂，一邊說。

「你的形容真好，看來你很敏感⋯」

「小妹，我要上課去了。我叫黃進文，妳呢？」男孩突然從背包掏出了一本小筆記冊。

「小弟，我叫王惠蓮。你不能叫我小妹啊！」

「是喔！那我應該叫你小姐才是。」男孩不待阿蓮解釋，又說：「這讓妳留下地址好嗎？真想跟妳多聊，可是我得走了，快遲到了⋯」

阿蓮快速地寫下姓名電話，把電話冊交還給男孩說：「再聯絡，快去上課吧！再見。」

「我會打電話給妳的，再見，小妹！」男孩說完便迅速地下樓去了。

阿蓮見他的背影出現在街道上後，又往樓中探望，才微笑離去。她想這年輕的男孩如果真把她當成是高中女生，是挺滑稽的了。

一個三十好些歲的高中女生，阿蓮感到這小城，對人物塑造的彈性，實在太奇異，彷彿可以無關歲月，暢然創作似的。

我得去找阿彬了，只有他才能瞭解這遊戲的玄機吧！⋯⋯阿蓮的思緒湧起，想這些年來在外鄉求學和外派的生活，太難的課業攀取不上的學位，以及職場上的許多艱辛⋯異域經歷的一切，為什麼不細想，也是乏善可陳呢？她不禁感到有點愴然。

但是阿彬總會為我的這些遊戲找到規則與意義的吧，應該可以的吧。⋯⋯她一面想著，自問自答著，一面急急地往小城的山坡地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