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8, 2010

如音樂,飄下…

1

外婆死時,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全不像電視演的,說完一切該說的,圈一個句點才斷氣。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使家人都好害怕,好害怕她就要停止呼吸撒手離去。

後來大阿姨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就是一場紛亂了,我只能偷看大人的脊背,什麼都不敢問,聽抽咽聲像水災一樣,淹漫了整座樓,彷彿聽到了海水湧進屋子來的聲音了,卻擠不進外婆在的那個房間。

姨、舅、媽和外公,都是不放聲傷心的。大阿姨那聲想必是接應了外婆最後的長嚥,人天兩隔迸發的創痛,無法按下的叫喊。

十歲的我,那時不曾在眾人面前流淚,只躲起來或沒人看見時才流淚。表姨媽就數落母親說:「那e生這款孫仔?阿嬤死阿未曉哭?無菜阿嬤在生e時準,這倪疼!」

那時母親常常說:「念佛!念佛!不能哭,不能哭……」因為人剛死,神識還在,哭哭啼啼會生煩惱痛苦,唯念佛能往生西方。

可是,我親愛的母親仍然一直靜靜在哭。

而後,妗婆來。她偎在外婆的身體旁邊,放聲大哭又大唱:

「妳拋夫棄子,自顧離去喔!妳是叫伊要按怎喔!喔喔喔!……」

她苦得好傷心,東倒倒西歪歪,眼淚如急雨,哭聲夾著唱調。

後來,外曾祖的四姨太來,竟然和妗婆同一個模式與唱腔。原來那是一種民間習俗。

母親說姨婆和外婆親姐妹,默默一旁流淚,才是真傷心。我知道母親是因為對淨土宗的信仰,不希望大家驚動外婆。

然而對我,所有的眼淚,之於死亡,都好像音樂,飄下…

甚至,出葬那天,儀式很冗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把自己完全藏在披著的白色孝服裡面,依偎著棺材,沒人看見,獨自摳下它橘紅色的新漆,讓它也好像音樂,飄下…

更別說外婆的紙糊華屋了,它火燒後的灰,紛紛揚起,在人們放下疲倦要去吃酒席的同時,亦如音樂,飄下…


2

那年盛夏,在T大學的蒼茂裡,一場文化研討會裡有一群人,腦袋與嘴巴都很忙碌,表情在流汗,心情也在流汗。只有清晨,很深很深的,與深夜相鄰那樣的清晨,冷氣機的喘息才會稍微退幕去涼快、休歇。

獨自一個人,我曾經躺在清晨大度山的肚子上,假寐和讀詩,據以為枕的,是一冊醒腦的「文化論集」,好厚好厚地躺下,正可笑受夏日蟬鳴的樂曲。

不遠處,有個持拐杖的男孩,憂鬱地、定定地依偎在大樹邊,像在等人;他微笑和我招呼,我也遠遠跟他點頭示意。男孩使我想起過去好久的情份,同樣的拐杖形式,同樣的憂鬱表情,我的朋友Y已經離開我的世界很久了…唉!過去好久的情份,我差點就要說死去很久…

太陽起來,我也不得不起來。因為光線已經照在我的書頁上,眼睛有點被刺痛,早場的討論會,時間也快到了。而不小心,發現那個男孩就不見了。

我想他等的人應該就是太陽了。

沿坡向討論會場走,不期地發現,有一處草叢飄滿黃色的花瓣;花和草,黃綠相陳,襯著人的清閒,就構成驚訝的讚嘆。否則,都市心腸,安不下疏籬外三四朵玉梅的適然的。

我於是貪心地檢拾黃花,一頁一頁地夾在書頁中,「文化論集」,反正厚得很!

那黃色花瓣絡著棕色的紋路,像極血管。風來就婀娜飄下。後來,我知道她的名字是阿勃勒。

阿勃勒脫離母樹,與土地相撞擊的剎那,我檢拾了她尚存餘溫的死亡,使我的書依然清香至今。而我沒撿到的呢?當然是化作春泥更護花了!

死亡的聯想也可以是優美的,因為人、景、物同時交代了一個微渺的共識了:

「盛夏的清晨,我躺在一座山的肚子上讀詩睡著了…一個憂鬱持拐杖的男孩使我想到死亡…而阿勃勒的死亡,如音樂,飄下…」

3 comments:

Apaul said...

關於死亡,小時候的我,經常經歷著那如戲劇般的演出。從臨終、死亡到出殯。超過四十九天,一場又一場的盛宴,從家裡到山上,直到那黃土蓋上那棺木。

那哭調,那音樂,還有師公的唱腔和各種各樣的儀式「表演」。這一提起,就像在不久前啊!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安安靜靜地接受生命這樣的流著~這是我在經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才懂得的!

如音樂飄下的是~那一聲聲的祝福和靜默

LucieWU said...

To Apaul:

外婆的死亡,雖然是透過一個十歲小孩子的眼光鋪陳出來的,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母親。母親說默默的流淚才是真傷心,母親還說不要哭才是真的幸福....

我媽在她爸爸和她先生死的時候都沒哭,厲不厲害?(笑...不過如果我死了,我想她勢必會哭得很傷心...再笑...)相愛的人之間,牽絆真是難說。愛別離太痛了!而如音樂,飄下,多少可以治療一點難忍的苦吧!

LucieWU said...

我阿媽很早就去世了,但她卻是我的守護神到大,每次遇到傷心的事,都會跟天上的她訴苦。後來,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吧!有一次我夢到她,夢中她送我去車站坐車,車還沒來,她自己就先回去了,留我一個人在等車,看著她的背影,我傷心地大哭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就哭醒了。

那次我想守護神應該是不見了。應該也就表示不再需要了。這,不是一件喜慶的事嗎?

而今天當我重騰這篇文章時,還是有流淚,不是真的想念我外婆,而是看到那個小孩子對死亡的驚奇,那個小孩子曾經深夜一個人跑去看阿媽的屍體而哭泣,那個小孩在棺木旁藏在白色的孝服裡摳橘子色的油漆,油漆下的木頭像一道牆,裡面躺著的是最疼她卻再也見不到面的阿媽...

這樣想,這樣寫,會很想慟哭,卻又似乎跟自己無關,反而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了,或看他人的戲了。沒有牽絆只有感動的樣子。哈哈!... (這是在plurk寫給unrealwhisper的回應,摘下來,也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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