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太太與歐巴桑

遠行回到這兒不到十天，你已經開始想念台灣家鄉了…。這兒的家好安靜啊，賴床晚起的話，門房太太早上打掃公共樓梯的聲音常常都會嚇醒你。但如果你開門跟她問安，可能真的嚇一跳的會是她，因為你有兩個月不在家呢。

客廳向東這邊也面向住區的中庭，家家戶戶的陽台都可謂花團錦簇了，惟不見鄰人本尊，這群優秀的城市園丁，總是深居簡出。故除了隱約蟲鳴鳥叫，和一兩隻肥肥的家貓，偶而會晃動輕巧身影，四周便極安靜。

你，隱身在城市心臟的異鄉人，也就覺得朝陽的熱力，同時間一般，無聲的走步也成為一種舞蹈了。

這是一天的開始，愛在陽台角落坐下來，喝一杯微波爐熱過的加鈣豆漿，雖然只是盒裝一公升可以保存三個月的那種，而且只在固定的有機商店才買得到，一點也比不上台灣的清晨，幾乎全國上下，城市或鄉村的每一條街仔路，三五步就可以聞到早餐店傳來的，熱騰騰新鮮可口現煮的豆漿香味。

那麼，你想，盒裝豆漿，就當成是與家鄉的非現場連線好了。能在這裡喝到它，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喝完豆漿，到書房這邊來，因為靠馬路就吵鬧了些。車子流量不很多，倒是兒童成群走過時才是熱鬧。是戶外博物館教學吧！家這兒離城裡的名勝古蹟只有幾百公尺。而最近也許假期的關係，也常走過一群一群外國中學生，應該是義大利來的啊，你約可分辨出那是拉丁語系的語言。他們高談闊論但也像唱歌一樣的吵聲，的確帶給你不少人氣。

書桌上躺著兩個多月前在雪梨買的兩套CD。它們是Michael Moore 的有聲書 « Stupid White Men »，還有Ella Fitzgerald的爵士歌曲合輯。

好幾年前，法美兩國有一陣子因為伊拉克戰爭立場不同有點紛爭，美國人抵制法國產品，電視上常常看到他們拒吃法製食品，並且當街倒掉法國葡萄酒的抗議畫面。Moore這位美國導演卻真會損美國自己，連在凱撒電影獎的晚會還當眾替法國人修理美國人，幽默諷刺的致詞贏得滿堂采。他控訴風格的電影在法國也經常受到熱烈的歡迎。你真喜歡這位可愛的導演啊！

聽點Ella Fitzgerald吧！把她的歌小聲放來聽，爵士樂慵懶放鬆的情調，突然使你想起在臺灣時，電視夜間新聞也能聽到一段輕快的爵士樂，當下總可以調和一點政治報導看太多後的激動情緒。

但是隱約還是有一種時空錯亂，記憶失控的感覺。

想不久前，你還窩在台灣父母家頂樓加蓋的和式房間裡，整天廢寢忘食差可比擬的閱讀政論文字以及看電視新聞，彷彿上了一期政治與選舉的集訓，過程如戲劇高潮迭起精采絕倫，簡直有引發血壓升高或心臟病的危險！尤其還有所謂藍綠對壘，這樣的色彩圖騰，不知是誰發明的？而運氣不好，你的好朋友們竟然九成都挺藍，而你理所當然就變成綠的了，很怪異很詭譎，不知從那裡理清才好？

而在有一天下午，在那個頂樓加蓋的和式房間裡，向遠處望過去，你突然發現鄰居歐巴桑的遺照，就掛在對門她大兒子家祖先神位旁邊的牆上。

覺得好高興啊！好像巧遇久未謀面的朋友一樣，一直看著她，跟她微笑道安。

年齡可以當奶奶的歐巴桑，似乎不久前還常常蹲在巷口她私人的菜圃忙這忙那，並且喜歡大聲吆喝，斥罵敦厚寡言的老公歐立桑。後來歐立桑得了老人癡呆症，他們家就請了菲律賓小姐珍娜來幫忙。珍娜喜歡和你聊天，因為你還算是社區裡能講一點破英文，解解她的鄉愁的人罷；你後來也曾經寫過風景明信片給她。可歐立桑不久就去世了，珍娜後來就不知去向了。歐巴桑最後住進了老人安養院，他們家就再也沒有人煙了。再不久歐巴桑就告別人間了。

是啊！你的文章停了。你的鋼筆老了。一切都變成了靜止的風景。

詭異的是，這個當下，彷彿動筆在鍵盤上寫寫幾個字，就過了十來年。彷彿說說不久，道道後來，不久...；後來...；不久後來，不久後來...白雲遊子就這樣添了許多苦澀卻恬淡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