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幻影

1
我們去小城的茶館喝茶，離去時，夜深月西斜。因為桂花烏龍，還是那紅磚建築的幽雅？我們的精神仍然清揚，於是漫步到鄉間，坐在土地公廟旁的長條木椅上。風來，空氣清香。而我們發現，在此野地，有掛滿黃花的一棵老樹…那黃色如月影，而香氣，似光流動。


2
騎單車到一個很喜歡的小村莊看老房子，卻在路上和放學回家的中學生並排。夕陽中的少年，一串珠那樣，在田地與村巷之中，緩緩前進。他們是一行安適的隊伍，各自尋探母親的飯香而去。

我也是。轉彎往九公里城市的方向騎，月亮就出來了。媽媽也早已準備好了簡單清淡的晚餐在等我。

3
四月底某一日，搭北上山線火車。后里之後，火車進入山區，勝興站和三義站，都是山。翠嶺玉峰之間，都是柚桐白花。

火車在爬山，花如白光流動。我想我已經走進神仙的居所，而忘記人類的語言，只有幾個符號印象在飄晃，那到底是什麼，不復尋得，仍在飄晃。

4
後來就在飛機上了。窗外，皎潔的明月，整晚都不曾離開。我不知道到底身在那個國度的上空，也弄不清楚真實時間。天轉清藍，黎明到來，可手錶卻顯示中午快到了。飛機繼續飛，任天空在黑、藍、白中恣意調色，而明月依舊在。

明月依舊在，而我的行旅已經啟航，我的魂魄，已經開始朝向那不遠的異鄉，在逡巡迴遊了。

5
迷宮一樣的巴黎地下鐵，除了熙來攘往的乘客，還有賣水果的、賣花的、賣糖衣土豆的、賣海報的、賣音樂的－－賣音樂的還分：賣打鼓賣長笛賣豎琴的、賣高音獨唱的、賣弦樂合奏的、賣吉他伴唱的…。車陣南去北返，東迎西來，人與人錯肩而過；人又分白的、黑的、黃的、棕的、咖啡的、牛奶的、咖啡牛奶的。加上裝扮，則顏色、情調、樣式和風格，變化多端的生息竄動，熱鬧又活潑。

那位有著銀棕白髮的老太太，手拎小珠包，身著皮衣、短裙、黑絲襪、高細跟鞋，臉綴香粉和胭脂，安坐在候車座上自言自語。當有人從面前過，她就點頭提高聲調說：「Merci beaucoup ! Merci beaucoup ! 」謝謝您，行人啊！謝謝您，過客啊！

電車一輛輛來去，人群聚集又散落，她還是坐在那裡，用法文和眾生致謝，她不搭車也不賣東西，只有一聲一聲的謝。畫面上，對應永遠流動的人潮，她卻是止靜的，竟使一旁的我，欣賞得目瞪口呆。

然而我也是一個流動的人影，我無法再錯過一班車了，我有我的事和我的約會，要去忙碌操心，只能把影像留在心中。

想我們的人生，多少風霜喘息才換得來一點點的寧靜和智慧，或終於變成一個無所索求的吟遊歌手？那個時候，倒是什麼音樂也沒有了，歌詞只有感謝兩個字而已，也是：「禮諸一切眾生嗎？」老太太，您說呢？

無論如何，您有您的辛酸與表現，我有我的想像與希冀。我真的常常這樣期望，常常這樣問：也是禮諸一切眾生嗎？

6
所以，真的有別的人或別的事沒有呢？所有的流光幻影，也只是一己如鏡的反照。我看到月亮與繁花，看到家鄉與異國，看到活潑與滄敗，也等於看到一個一個的自己，困難重重而簡單無比的自己。

這樣想，其實也足夠高興個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