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與紅色的Mini Austin

CHAYA茶館的老闆娘看到我們很高興，她說遊客都走了，城裡的人也跑光光了，你們竟然還在！
Y說過兩天其實我們也要走的，但沒說要去義大利Verona城的羅馬劇場聽歌劇波希米亞人，以及去威尼斯看雙年展。我說這個夏天的確比較忙，但沒說我們正忙著在鄉下買地蓋房子。

離開時才問她那些矮茶桌是在那裡找到的，她說印尼來的。北方一百五十公里，靠近M城某某村莊的一家商店，下一次她會把詳細的地址告訴我們。也許下一次我也會告訴她，一年以後我們就要離開A城了 。

Y今天點綠茶nana exotique-異國女朗。我點黑茶esprit de Bouddha-佛性。我本以為Y點了ananas－鳳梨什麼的，竟然點這麼曖昧煽情的，和我端正的佛如此成對比，差點噗泚笑出來！

侍者是那個喜歡佛教的年輕男孩。上回他以為我也是柬普寨人，說他最好的朋友是。遇到有人興趣知道我打那來，就會趁機介紹台灣，埋怨中國，加強印象！因為遇到確知台灣地緣政治者，著實不多，他當然跟大部份的人一樣，興致盎然地聽，散發出對遙遠神秘亞洲的嚮往神采。

今晚我們只是說：盛夏八月耶，卻好安靜喔，對啊！以表示比禮貌稍微多一點的問候寒喧。他穿著黑色無袖的棉杉，我也是，不小心發現另桌有個男子也是，我看到他時，他笑得真是漂亮，什麼事情這樣開心啊？

然後就一直讀Christine Angot，她的短句，的告解式文體，的愛憎分明，好像她本人就在我的身邊，抗議申訴，強調堅持，大聲叫：寫作寫作寫作！這是她不做會死的職志。那些退她稿的出版社，輕視懷疑過她作品的評論家和讀者，在她的心中全是剝奪他人權利的孬種！

拜託別說什麼台灣文學死了。一群自戀狂。我星期六才讀了一本很棒的書啊。XXX的XX。還有XXX，XXX，也是很棒。XXX也不錯。但是龍應台和張大春，省省啦。至於白先勇，停筆閉嘴罷。誰還愛你們嘛。我隨機找出三位台灣文學名家，調皮地摹仿Christine Angot的語氣和造句，好玩。要改成李昂、舞鶴、黃春明當然也可以。

一定很多人討厭Christine Angot的刻薄，得理不饒人，對她介於小說與日記體的書寫風格不以為然。一定也有很多讀者跟我一樣，情不自禁地被她深深吸引，不必因為她的文采，而是她的力道力量力氣！短髮黑衣，瘦小清臞，但強壯固執的法國女作家，把我緊緊緊緊圈住，無法離開她的引誘。一直到茶館深夜打烊，我才不得不離去。

路上看到一輛Mini Austin，銀白色，在靜靜的夏夜，角落邊邊歇息著。

跟Y說，這車使我想起兩個台灣女孩。她們都有輛心愛的迷你歐斯汀，一是紅色一是綠色。紅色的主人是小城閩式建築從牛肉麵小吃店改裝成文藝茶館的創辦人，後來當上議員又選上了立法委員，一回在她的店裡，她曾說結婚很好，為什麼呢？因為啊，這樣子就不會被人問東問西，煩來煩去囉。

綠色的主人呢，是某報社副刊的編輯，和她魚雁往來，文學之交，從來沒見過面的。後來她結婚了，寄給我一張照片，寫說：我和我寶愛的迷你歐斯汀…。那張照片是她的背影和綠色愛車的全身，風輕輕吹起她的長髮和裙襬。又後來她離婚了，離開台灣，多年以後才從同個報社的前夫那裡的，輾轉收到她自美國的一封短信。她的容貌到今天，仍然對我是個謎。

夏天深夜，散步回家的腳步很輕盈。Y專心地聽我說著這兩個女孩，清淡的舊事，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似乎只是陪著我喃喃自語。說完，家也到了。

我沒有提Christine Angot。雖然我很是惦著Christine Angot。提Christine Angot太提神，Y鐵定會覺得真是一個怪胎而爆笑，也許彼此又得爭論一番。夜深了，不提她，讓Y好眠罷。

至於我，不翻到Christine Angot的最後一頁，應該不會睡去的。

（寫在某年八月）